这样的好时节,让我们举一杯秋酿,传递收获的美好与富足,以秋日的诗意与丰盈敬岁月美好。
天庆街街沿上一排几十株桂花树,整整齐齐,亭亭如盖。一串串金黄色的细小如蚁的花缀满枝头,一阵阵浓郁的香气在街上缓缓流淌。地上已经薄薄地铺了一层桂花,两个五六岁的小孩在树下嬉戏。
五六十年前的临邛城可没有这么多桂花树,只是零零星星地栽在各家的院坝里。哪家有没有桂花,是金桂还是银桂,好像全城的人都知道。整个城的桂花树可以说是屈指可数。一到中秋开花时节,桂花特有香味就被秋风送到临邛的街街巷巷。一闻到桂花香,意味着一年已经过了大半,大人们都会喟然发出一声长叹:哎,中秋了!
不过,在我儿时的记忆里,临邛城一进入秋天,除了桂花香外,还有印象深刻的另一种香味,那就是酒香了。似乎酒的香味在临邛的秋天里,更加浓郁,更加细腻,也更加令人陶醉。几十年前临邛秋天的酒香和桂花香,一直在我心中融合发酵,勾起了我的很多回忆。
每年一到桂花开花的时候,母亲总会喃喃自语,该煮点醪糟了。她说的煮,其实是做的意思。醪糟是本地称谓,它其实就是一种酒。在邛崃,醪糟还有一个别名,叫甜酒。
要做醪糟了,母亲先将床底下那个能装二十多斤酒米的坛子拖出来,反复洗刷,然后放在太阳底下暴晒。现在想起来,可能这是利用太阳紫外线消毒的土办法。
晚上,母亲又将刚买来的酒米洗净后,放在缸里用水浸泡。水淹没酒米有一手背深。她说,第二天就可以蒸了。酒米,通用名字叫糯米。酒米作为食材,在中国民俗中,有着十分重要的用途。中国传统节日中需要的食品,例如春节的酒米饭、汤圆,端阳的粽子,都离不开酒米。春分时节,农人为了感激耕牛,还给耕牛喂酒米饭,在牛的角上也抹上酒米饭。因为酒米用处多,所以很多农家,每年都要挤一小块田来种酒谷。
经过一夜浸泡,第二天一早,母亲用手指捻了一下泡胀的酒米,说,泡好了。于是沥去水,将酒米放在甑子里开始蒸。我就在灶门前添柴加火。
母亲对我说,外婆做的醪糟非常好,远近闻名,很多人都要请她做,她做醪糟的习惯和方法是向外婆学的。但醪糟的味道与外婆比起来差远了。
酒米蒸好了。母亲将它倒在一个簸箕上,然后握了几双筷子,把酒米摊开,不断把酒米翻转降温。热气腾腾让母亲睁不开眼睛,头不断偏向一边。母亲说,酒米要冷下来,而且越快越好。她让我用一把扇子对着酒米使劲扇风退凉。
酒米终于凉了下来,接近室温。母亲拿出了几块白色酒曲。酒曲散发着一种不可描述的气味,夹杂着一丝很淡的酒香。我将它擂成粉末,母亲将它洒在酒米上,进行搅拌和匀。她说,酒曲要选好的,量也要合适。
这种酿醪糟的酒曲在邛崃街头经常有人装在提篼里卖,酒曲成一块块方块状,大小如拇指。酿醪糟的酒曲与酒厂酿酒的酒曲应该差不多,有一年,一位远房的表叔在邛崃酒厂当工人做酒曲,母亲就用他送的烤酒的酒曲做了醪糟,效果和味道好像没有什么区别。
母亲将拌了酒曲的酒米装进了坛子里,封口,然后将坛子放在灶头上,说,这几天天气比较冷,放在灶头上取一点热气。如果天气热,直接放在碗柜里就可以了。
没有几天,母亲说,可以开坛吃醪糟了。母亲把坛口打开,一股甜丝丝酒香冲坛而出,弥漫整个房间。母亲用调羹舀了一点让我尝尝。我非常着迷这种带着酒香的甜味,这种甜,不像白糖、黄糖、蜂蜜那样硬,它是很绵软的甜味,因为酒味的调整,口感非常好。母亲也尝了一口,说可以了。
那些酒米经过发酵,瘪瘦了,变软了,都变成醪糟酒水,沉在坛底。酒米大致还是白色的,拥挤着浮在醪糟酒水的表面。下面的醪糟酒水很像半透明乳色的米汤,浑浑浊浊。这使我想到古人诗中经常提到的浊酒:“半瓶浊酒待君温”“桂树凌云浊酒杯”“一壶浊酒喜相逢”……想来他们喝的酒,也是浑浊的。我猜想,可能与现在我喝的醪糟水相同。因为醪糟酒度低,他们才能豪爽地大碗大碗地喝酒,才能“会须一饮三百杯”。我甚至还猜想,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两千多年前在临邛街头卖的酒,可能就是醪糟酒。母亲酿的醪糟与它们是同宗同源,是一脉相承的。
母亲时不时变着花样,用醪糟煮成蛋花醪糟、粉子醪糟、枸杞醪糟给我们吃。黄黄的蛋花、白玉般的粉子、红艳艳的枸杞在醪糟里翻滚,赏心悦目。母亲煮的醪糟好看,酒香、味甜,真是色香味俱全。我有时被醪糟的美味所诱惑,会去偷吃。母亲就会告诫说,醪糟要煮熟吃,而且量不能多,吃多了,会生湿。
吃醪糟的那种微醺的快乐感,至今记忆犹新。母亲酿的醪糟酒已经过去几十年了,母爱无处不在,也无微不至。那一碗碗平平常常的醪糟,是她对儿女们浓浓的母爱。
有时,可能出于好玩。妹妹会在刚起锅的醪糟里撒一些桂花。桂花采自院坝里的一棵桂花树。它不知有多少年了,开白中略带黄色的花,人们说是银桂。每年开花时节,大人们会叫娃娃们在树下放上报纸、簸箕、油布之类,帮他们收集。他们用来泡酒,叫桂花酒,其余的就用糖腌起来,藏起来,尊龙凯时网站将来用做月饼馅。细小的桂花放在醪糟里,受热度的影响,花香味道更浓。花香和酒香融合着扑鼻而来,有一种奇妙的感受。
我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要在秋天,在桂花飘香的时候做醪糟。她说,秋天天气温和,不冷不热,做醪糟快,还不容易酸,口味好。母亲虽然没能用现代科学知识来解释,但她说了一个现象,就是秋天的气温适合做醪糟。其实,适合做醪糟的秋天,也同样适合酿酒。
后来,我在一次酒厂座谈会上听到了川大教授们关于为何秋天更适合酿酒的解释。教授们说,酿酒的时候,气温最好在二十到三十度之间。夏天太热,温度太高,对酒的稳定发酵很不利,所以有夏不酿酒之说。到了秋天,气温合适了,酒曲的活力增强,出酒率高,发酵周期短,口感好,俗称秋酿。
秋天是五谷丰登的时节,也是酿酒的黄金时节。临邛一到秋天,古城便会经常闻到一阵阵酒香。随着秋天越来越深,闻到酒香时间也越来越多,味道也越来越浓。这些酒香大部分是从文君酒厂飘出来的。
文君酒厂在临邛古城的东街下段,离东城门不远。在小时候的印象里,烤酒车间里热气腾腾,弥漫着雾气。那些烤酒工人,个个都只穿一条短裤,光着膀子赤着脚用箢篼端着酒糟,在窖池和甄子之间跑来跑去。两米左右直径的甄子上面的盖子伸出一只细细的管子,一股筷子粗细的液体从里面流入下面的一个铝桶里。酒装满一大坛,他们又抬出厂房,到街对面的库房里储存。
我老家原来住在小北街,距离文君酒厂比较远。那些酒香,要越过东街,顺着北街和大同街才能到达。但只要文君酒厂开始烤酒,不是逆风,我都能闻到酒香。那时,从西门到东门,从北门到南门,文君酒厂的酒香可以将整个古城笼罩,让城市沉浸在酒香里。一个文君酒厂的酒香陶醉了整个临邛古城。
临邛古城的酒香,除了邛崃文君酒厂中溢出的酒香,还有那些遍布在大街小巷酒肆里飘来的酒香。在炎热的夏天,人们较少喝酒,而过了立秋,天气转凉,酒肆里喝酒的人渐次多了起来。酒肆中的酒香,也越来越多地飘了出来。
这些酒肆,邛崃人叫酒铺子。这些酒铺子不大,一般只有两三张桌子。它们只卖酒和下酒菜,不卖饭。其功能有点像茶铺子,是提供三朋四友以酒聚会、议论世事、高谈阔论、借酒浇愁的社交场所。
邛崃的酒铺子,像《史记》中卓文君与司马相如开的那个酒舍,多为夫妻店,又有点像鲁迅笔下穿长衫吃回香豆的孔乙己经常光顾的那个咸亨酒店,酒客五花八门。
在凉爽的秋天,城里的文人们,在酒肆里以酒会友,坐而论道,评古谈今。对农民来说,秋天是丰收的日子,是一年辛苦回报的时光。他们也用酒来犒劳自己。玉麦谷子打完进仓了,心里踏实了。他们进城赶场,卖掉农副产品,有时他们会走进四城门外的那些小酒馆喝上一两杯。那些小酒馆,除了卖酒,也卖饭。这些小酒馆,南河坎和北门外的麻柳树那里比较多。进去喝酒的,多为老汉。他们把背篓箩筐放在桌子底下,往往一个人默默独饮,喝一口酒,得意地咂一声,然后抹抹嘴,慢慢地向四周打望,显得非常满足。如果是几人邀约而来,他们闲话家常,被酒微醺的脸,喜笑颜开。秋收后,在临邛城外这些小酒馆里,顾客满盈,弥漫着酒香,同时洋溢着“更待菊黄家酝熟,共君一醉一陶然”的农家的温润幸福感。这是我儿时临邛常见的、记忆深刻的场景。
临邛古城的酒香,从汉代文君当垆、相如涤器,酒舍酤酒开始,已经风流了两千多年。临邛的酒香穿越历史,悠长而浓郁。有多少文人骚客,迷恋邛崃的风物,畅饮临邛酒,酒酣于文君井畔的黄花野草里,醉卧于白鹤山的易洞秋风中的青崖之上;也有多少仁人志士,在南河畔,斟满临邛酒,高举酒杯,邀明月,酹江流,听北雁飞鸣,栏杆拍遍,慷慨高歌,壮志踌躇;还有多少才子佳人,轻抚绿绮琴,对饮临邛酒,情深意切,月满西楼……